楼宇烈 北京大学哲学系东方哲学教研室主任、北京大学宗教研究所所长

北京大学学术委员会委员、中国传统文化博士生导师

一、佛教的创立

在世界三大宗教中，佛教的历史是最悠久的，佛教是中国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中国是佛教的“第二故乡”。佛教于公元前6世纪在古印度创立，位于今天的尼泊尔境内。当时迦毗罗卫国净饭王的太子乔达摩·悉达多，也即是后来尊称的佛陀十九岁出家修道，三十岁时在菩提树下打坐，经过四十九天的冥想，最终了解宇宙人生的真相，开悟成佛，被尊称为释迦牟尼佛。释迦是其族名，牟尼是圣人之意。在成佛之后应大梵天王反复请求，用四十九年时间讲经说法，度化有缘众生。

二、佛陀教导，即佛教的基本理论

1.“苦、集、灭、道”四圣谛

苦、集、灭、道是佛最初的说法，称为初转法轮。成为佛教的根本教义，是大小乘共同修学的依据和教法，称为“四圣谛”。苦谛和集谛属于世间法，灭谛和道谛属于出世间法。

“苦谛”：是指人们所生活的环境和所追求的物质世界皆是苦，众生不知颠倒认为是快乐、是幸福而追求不舍。佛说此是“苦”，是真实不虚，名为“苦谛”。所以“苦”是逼迫为义，能逼迫众生流转生死不得解脱。此“苦”有多种：有三苦、八苦、无量诸苦。八苦是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五蕴炽盛这八大类苦。“五蕴”即是色、受、想、行、识五种聚合。“蕴”译自梵语，意义是积聚。所谓：（1）色蕴：即物质的积聚。色蕴包含内色与外色。内色就是：眼、耳、鼻、舌、身——五根：我们所依靠生活的根身（身躯）；外色就是：色、声、香、味、触——五境：所知的外境，这些都包含在色蕴之中。（2）受蕴：即是领取纳受之意。对于顺境与逆境的领纳感受，它可分为身受和心受。身受由五根和五境所引起，它有苦、乐、舍（不苦不乐）三种感受；心受由意根所引起，有忧、喜。故受有苦、乐、忧、喜、舍五种性质。（3）想蕴：心于所知境执取形象。既是看、听、接触东西时，会认定所对的境有一定的相貌，然后为它安立名称，生起认识的心理。（4）行蕴：“行”是造作之义，行蕴是驱使心造作诸业，所造作的行为有善、恶、无记三种心理，称为心所生法，又称为心所。（5）识蕴：佛教对识蕴的解说有大、小乘的区别，在此依据大乘的分类来解说：识蕴分为八识，它又可分为三类：一者为心，它集起诸法，并能生起种种的法，此即是指第八识——阿赖耶识。二者为意，它恒思量，即我们有一种心念，它一直执著有一个“我”，这就是末那识，称为意。三者为识，即是了别外境；能够知觉外面境界的心，称为识。有时候，心、意、识总称为心，也称为识蕴；识能够知道外境，所以是能知的心，因为由它带动其他的心念，以它为主，故称为心王，随它而生起的心念称为心所。

“五蕴”：包含了色、受、想、行、识这五类的法，各个合为一集，都是因缘和合的，它们相续不断的生灭，故五蕴的意思是五种不同的聚合。五蕴也被翻译为五众或五阴。“五众”是五种众多的法聚合在一起；“五阴”是五种法遮盖住我们的智慧之意。佛陀为利根的众生说五蕴；对智慧比较差的众生，佛陀则为他们演说十二处、十八界。

“集谛”：是指引起苦的原因，是说众生的“苦”是由无始以来的无明烦恼所起，此无明烦恼能使众生起贪嗔痴，对物质名利无止尽的追求，人们对物质、名利的追求，求得也是苦，求不得也是苦，所以使众生永远流转于生死之苦。所以“集”是积聚、招感的意思，是形成苦的原因。

“灭谛”：是指灭除一切烦恼苦果，得到清净的解脱涅槃。佛说此“灭”，是真实不虚，名为“灭谛”。所以“灭”是寂灭的意思，是灭除了烦恼、痛苦，超越生死的圆满境界。

“道谛”：是指能够灭除众生苦恼，而通向涅槃解脱的道路。是指佛说的八正道、三十七道品、四摄六度等一切法门。所以“道”是通达的意思，能通至涅槃，故名为道。八正道为：正见、正思维、正语、正业、正命（正常手段维持你的生命）、正精进（正勤）、正念、正定（禅定）。勤修戒定慧，熄灭贪嗔痴。通过八正道，达到涅槃。佛教强调自立，反对命运由神决定。

“四圣谛”中，苦、灭二谛是果，集、道二谛是因。此苦、集、灭、道是因果关系，由集苦因而有苦果，由修道之因而得灭苦之果。此“苦、集、灭、道”四谛是佛为众生而说，众生知苦才能离苦，知乐才会求乐。“众生畏果，菩萨畏因。”所以佛先说果后说因。

2.三世因果与身口意三业

佛教早期核心的思想认为世上有因才有果，一切事物都是相互关联的。万物因缘而起、因缘而生。“此生故彼生，此灭故彼灭；此有故彼有，此无故彼无。”“三世因果”指的是前世造因，今世受果，今世造因，来世受果。其他宗教只谈现在世，或只论及现在、未来二世；因此，三世之说可视为佛教教理的主要特色之一。佛教提倡三世因果业感之理，即现在世的苦乐乃过去世善恶的业报，而现在世善恶业又感未来世苦乐之果；现在的因招致未来的果，因果连续而有无穷生死，此乃迷界流转的相状。又由于善恶业的性质及强弱不同，使得感果的时期不仅限于次生。

佛家讲身、口、意三业主要指身、口、意的行为，以及随此行为而来的延续的结果。身口意可以造作十大类善业和恶业。其中十恶分别是（1）身之恶业：杀、盗、淫。（2）口之恶业：妄语（不真实）、绮语（好听话）、恶语（骂人）、两舌（嚼舌头）。（3）意之恶业：贪（贪婪）、嗔（怨恨）、痴（愚痴）。这三者称为三毒。佛家的戒律就是用来防止我们身口意三业造恶！反之则身口意则造作十善业。

三、佛教的部派发展和传播

佛陀涅槃后百余年间，教团统一，此称为原始佛教。其后，教团内部对戒律及教义产生异论，首度分裂成上座部及大众部二根本部派。大众部是较进步革新的青年大众。反之，上座部则忠实地遵守传统，并以保守的长老们为代表，因此又称为长老部。不久，大众部再分裂成七至八部，上座部分裂成十一至十二部，至西历纪元前后，两部共计分裂成为十八部或二十部的部派佛教。后又整合形成上座部与大乘佛教。上座部往南传播进入斯里兰卡、缅甸、泰国、柬埔寨、老挝及我国云南省傣族地区，也称小乘佛教。大乘佛教往北传播进入中国，后从中国传入日本和朝鲜。

小乘佛教欣上厌下：认为“涅槃”是上，“生死”是下；“菩提”是上，“烦恼”是下；“出世”是上，“世间”是下。大乘佛教讲空，离色空，即色空。例如：《心经》：“色即是空，空即是色。”提出色空相即的观点。表象是色，本质是空。这就是大乘佛教讲的“中道”的思想，也就是佛教缘起思想，倡导：“因缘所生法；我说即是空；亦为是假名；亦是中道义。”中道即性空幻有。《金刚经》提出“不二”思想，沟通了生死与涅槃、出世与入世之间的鸿沟。中观思想认为净土不在身外，而在心中。《维摩经•佛国品》说：“若菩萨欲得净土，当净其心，随其心净，则佛土净。”大乘佛教主张法界中有无量诸佛。诸佛在其国土教化众生，《法华经》讲灵山净土、《华严经》讲莲花藏世界、《无量寿经》讲阿弥陀佛西方净土、《阿閦佛国经》讲阿閦佛的妙喜净土、药师佛所居的东方净琉璃净土、未来佛弥勒菩萨的兜率净土等等。同理六道轮回即是众生的生命状态。佛教认为万事万物都是“苦、空、无常、无我”。世界有成、住、坏、空；植物有生、住、异、灭；人有生、老、病、死。无常，非仅指物，还有精神世界的无常，还有“法” （指所有世间现象）的现象的无常。“佛法”也是无常。这是也大乘佛教的般若中观学。如何概括佛教的精神呢？那就是七佛通戒：“诸恶莫作，众善奉行；自净其意，是诸佛教。”

四、大乘佛教发展的三大阶段

1.大乘佛教发展的第一个阶段，叫做般若中观学。

这种中道的智慧，把万事万物都连接在一起，让我们透过现象把握本质，表象是色，本质是空。这样的学说用一句话来表述叫做“破相显性”，这也是大乘佛教的核心。般若中观学的经典著作是《金刚经》，其中讲的是“破相”的问题，要破除人相、我相、众生相、寿者相，去把握实相。实相就是空相。这个观念出来以后，对社会产生了很大影响，从此也就出现了一些对这个思想的误解，因为他强调的是空性，有的人就把空性绝对化了。般若中观学所讲的空性是离不开幻有的，可是一些人就离开了幻有谈性空，这里的性空就断裂了，以后我们还要分析现象世界是怎么形成的。

2.大乘佛教的中期学说称为瑜伽行派，在中国称为法相唯识学。

这个学派认为千姿百态的现象世界归根结底是人的心、识造成的。所以有两句佛教中经常用的话：“三界唯心所造；万法唯识所现。”所谓“三界”就是佛教讲的一切有情众生生存的地方。三界分为欲界、色界、无色界。绝大多数人生活在欲界中，因为我们都有这样那样的欲望，尤其是饮食、男女的这两种最根本的欲望。所谓色界，即色身还在，也就是肉体还在，饮食男女等欲望已断除；所谓无色界，是指连色身都没有了，完全是一个精神的世界。三界中的芸芸众生均是唯心所造，所以佛教还有一句话“心生则种种法生，心灭则种种法灭”。也就是说眼前的一切现象都由心所造。所谓心造是当你心中有了这个东西，就会呈现在你的面前，外在世界千姿百态的差异都是心里面构造出来的。

中国古代的哲学思维与西方不同，不认为现象与意识是谁产生谁的关系，而是讨论心和物之间的联系。心：包括了一切感官：眼、耳、鼻、舌、身、意，也就是六根。这六根都有认识外在事物的功能，眼睛分辨颜色和形状、耳朵分辨声音、鼻子分辨味道、舌头分辨滋味、身体分辨触觉、意识分辨思想。这种六根对外在事物的功能叫做“识”。眼耳鼻舌身意六根对应产生六识，加上色声香味触法这六尘或六境合起来就是十八界，人们通过六识来辨别六境，于是产生了不同现象。光有六识是不够的，还要有个总的，因此法相唯识学在六识之上又加了两个识。第七识：末那识，第八识：阿赖耶识。末那识是连接前六识和第八识，阿赖耶识也称为“藏识”，在因缘成熟的时候就会变成行动，叫做现行。所以人们平常的习性非常重要，它在第八识打下了烙印，条件成熟就转化为现行。这样的说法，阿赖耶识也就是自我，人身于前八识之心识上，能受外境污染。这个学说又提出了第九识，比第八识更加根本，叫做“菴摩罗识”，也称为“白净识”，认为本性清净，被客尘所染。后来又有人把第九识归为阿赖耶识，阿赖耶识就不再是单纯的染污识，也有清净的种子。因此就有了争议，究竟是本性就是清净的，还是人们在察觉了染污识才发觉需要靠修行得以净化。有一类的经典，如《涅槃经》就讲本性清净，所以人人皆有佛性。

现象世界都是心识的作用，每个人要获得认识必须是通过分析、比较才能获得。但是这种分别心也给人带来了各种对立，好坏、美丑等等差别。例如：想得到好的而不要坏的，得到了好的就不想放下，因而种种的执著心就出现了，有了执著心就一定有烦恼。所以佛教提出怎么样来超越这种分别的认识，这个学派就提出了一个最根本的命题和解决的办法，就叫做“转识成智”。这个意思就是超越这些“识”，也就是超越分别，获得一种智慧而达到无分别，这个智慧佛教中称为“般若”。般若智慧就是让我们从缘起的道理来见证万法的平等。所谓缘起就是无常、无我，那么万法还有什么特殊的差异呢？这种差异都是由于人认识的局限性造成的，般若的智慧就是来消除它，从根源上去认识万法的本质。这就是大乘佛教理论发展的两个主要的阶段：般若中观学和法相唯识学。这两个学说相互配合，一个从现象世界的本质入手，要我们破相显性；一个从现象世界的外围入手，分析种种的现象有个根源，所以要转识成智。

3.在印度大乘佛教第三阶段——密教的阶段。

教当时在印度受到正统的排挤，饱受批判。但是佛教提倡的精神也有了很大反响，印度后期的密宗直接传到了西藏地区，此后佛教在欧美地区也广泛流行。

五、阅读佛教经典的方法与大乘佛教的修行方法

1.阅读佛教经典的方法

佛教的经典都是有针对性的，也就是常讲的“对机说法”。这个“机”包含两层意思，一个是时机；一个是根机。就是对什么样的人说法。佛法有很强的适应性，适应时间的、对象的变化来说法。另外一点，不论讲空讲有都是一个假设，讲的都是一个假名。佛教讲“假名施设”，假设此名用以破彼名，你执着于有，我就给你讲空，你执着于空，我就给你讲有。破了你的有，这个空也要放下，破了你的空，有也要放下。这就是中观学的中道，不偏执。所以这个名是假名，因此要“随立随扫”。根据你的问题，我给你用这个名相来破。破完了，我也要放下，这就叫做随立随扫。所以佛教中经常用否定式的语句来表述，一般来讲佛教用两种方法表述，一是表诠，也就是正面的表述；另一个则是遮诠，即用否定式的表达说明问题。也就强调要得意忘言，不要停留在文字表象上，而是看到内在的思想。例如六祖慧能手下有个弟子——法华座主，专门讲《法华经》，可是他讲着讲着，觉得自己也搞不清楚。慧能就告诉他《法华经》里面讲了两个道理：第一个道理，它告诉我们，佛是为了一大事因缘来到这个世界，为众生开佛知见、示佛知见；欲令众生悟佛知见、入佛知见。《法华经》的第二个道理是讲“汇三归一”。三，就是三乘，佛教里头讲有三乘：声闻乘、缘觉乘、菩萨乘。声闻乘：直接听佛的说法开悟得道的人群，达到的最高境界是罗汉；缘觉乘：没有直接听到佛的教理，而是从十二缘起理论得到解脱人群，最高境界是辟支佛；菩萨乘：又称佛乘，以上求佛道，下化众生为旨归。因为当时人们对这三乘有一种分别，有一种不平等的看法，《法华经》告诉你，没有高下之分，三乘是方便说，最后都是奔向成佛的道路。汇三归一即三乘归于一乘。慧能一讲这两点，法华座主恍然大悟。读了几十年，没有领会最根本的精神，只在文字语言上面做些功夫。

2.大乘佛教的修行方法

主要叫做“六度四摄”。 六度也叫六波罗密，六度包括布施、持戒、忍辱、精进、禅定和智慧。布施就是奉献，布施分为财布施和法布施。现在流行的慈善事业就算是财布施，法布施则是传播佛法等正法，相比而言法布施价值更大。布施还有“有相布施”和“无相布施”的差别，有相布施存有布施的主体、对象、内容，是执着人、我之分的布施。因此就要提到无相布施，即不执着于这些相，也就是无我相、人相、众生相。大乘佛教在修行里突出了布施波罗密，另一个突出的是忍辱波罗密。忍辱不是只能够忍受羞辱、耻辱，也表示对各种情绪和事物的忍受能力，以中国人较为突出的忍受侮辱这一项作为代表。

六、佛教传入中国并中国化的过程

1.佛教传入。按照传统说法，佛教在东汉永平年间传入中国。历史传说汉明帝一天晚上梦见西方一个金人朝他飞来，第二天询问大臣这个梦意味着什么？臣子告诉他西方有圣人出世，叫做佛，和东方有缘所以来找你。汉明帝就派人去西域求法，最后请到摄摩腾和竺法兰两位外国僧人，用白马驮经来到洛阳建了白马寺。后来从史料看到，西汉末年就有从西域来的出家人在中原传授佛经，这把佛教传入中国的年代往前提了六十多年。现在一般讲在公元之际，佛教传入中国。1998年全国举行纪念佛教传入中国两千年。佛教在中国流传时间已经超过在印度本土的发展时间。

2.佛教传入中国首先碰到的是和中国传统文化磨合的问题。佛教思想刚开始跟中国本土的一些观念习俗有冲突。比如说：（1）出家人要剃度，这和中国蓄发的礼数有冲突。为什么蓄发？《孝经》：“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2）出家人不再跪拜父母和君主，也是大家很难接受的。（3）出家人不娶妻生子，和中国传统文化习俗违背。中国人传统观念，生命是在父母和子女之间延续，生命不是一个孤立的个体，虽然个体生命会结束，但家族生命会延续下去。出家人不娶妻生子，家族的生命就会终结，所以佛教一开始和中国本土的传统习俗和观念有很多冲突，尤其是（4）因果报应观念。中国人讲在父母子女之间的报应。父母做了善事，子女得到好报，反之亦然。《易经》：“积善之家有余庆，积不善之家必有余殃。”这和佛教注重个人的因果有所不同，佛教认为你造了这个业，就要承受这个果报。另外佛教讲的轮回问题，人们就会追问什么东西在轮回，有没有一个不灭的轮回的主体存在。传统中国人认为人死如灯灭，不是自己生命的再来，生命会在子女身上延续，即没有灵魂不死的观念。认为生命就是阴阳二气的聚合，人死后魂归于天，魄归于地。因此中国人讲鬼者归也。不认为有一个不灭的魂，古书中讲冤魂不散，是等待冤情平反才散掉。就涉及到形体和灵魂的关系问题，也即形神关系。这在当时争论很大。关于灵魂死不死的问题，在佛教部派佛教时期也有不同认识和争论，即探讨从此生到彼生之间有没有一个载体。佛教讲的轮回问题，主要是讲业力的延续，认为轮回是生命体自身的业力和果报之间的关系，只要不继续造业就能脱离轮回。这是对印度当时普遍认为的轮回观念的一个解释，并不宣传总是存在轮回，恰恰是强调学佛要超越轮回和生死。学佛的最终目标是了脱生死，不再生死。因此不能把阿罗汉看成低等，佛是高等。根据佛经记载，阿罗汉已经做到以下四点：“生死已离，梵行已立，所作已办，不受后有。”已经了脱生死，没有来世了。佛教认为如果不继续造种种业，就可以了断生死，不再有来世。

经过很长时间的磨合，佛教慢慢被中国文化接受。例如，中国因果报应有了两层内涵：（1）强调自身的行为造作产生相应的果报；（2）同时认为自己的行为也会对子女造成的因果报应。佛教进入中国，在礼仪、教义上面通过和中国文化的交流达到融合。例如，出家人和君主、父母之间实现相互尊重，包括很多语言习惯的适应，例如，把印度经典翻译成汉文经典也有很多适应的过程。汉语比较讲究言简意赅，而梵文表达较为繁琐。例如《金刚经》五千多字，很多段落是重复的，这是古印度说法的习惯。《法华经》每一品都是用普通语言说一遍，再用有节奏韵律，像诗一样的话说一遍。后来汉语佛典的翻译、佛教的理论、仪轨都适应了中国的文化环境。

佛教传入中国最大的变化是出现寺院经济。古印度出家人抛弃家室和财产去修行，只有三衣一钵。戒律中规定出家人不能蓄财，连吃的饭都要化缘，有些僧人甚至过午不食，即过了十二点就不吃饭了。这个情况在现在泰国还能看到。汉地则是建寺院，僧人共同住在一起，寺院都是信众捐助的，寺院有一定财产。例如南北朝时期的梁武帝把佛教作为国教，自己三次舍身同泰寺。大臣三次重金赎出来，寺院因此获得很多的供养。但这种情况很特殊。过去很多寺院，出家人自己打理自己生活，藏地出家人吃住都由自己家人供养，没有寺院等集体财产。汉地某些寺院到明清时期经济实力很大，有佃户收租子，可以说当时属于大地主阶层。北京刚解放时土改，潭柘寺等拥有很多土地的寺院就被收回国有。

3.中国佛教八大宗派。佛教适应中国文化，发展出很多宗派。中国接受并弘扬了大乘佛教。从南北朝晚期到隋唐，中国佛教得到很大发展。尤其到隋唐，佛教文化从某种意义上来讲占据了中国文化主导地位。近代梁启超讲到中国学术文化发展历史，认为：“先秦是诸子时代，两汉是经学时代，隋唐是佛学时代，宋明是理学时代，清代是汉学时代。”我认为隋唐时代是印度佛教文化中国化的时代。全国出现了很多教理、教义、修证上各有特色的宗派。有一些存在历史很短，有一些延续到现在，有一些时断时续。最主要的有八大宗派。即：三论宗、天台宗、唯识宗、华严宗、律宗、密宗、净土宗、禅宗。

三论宗：隋代建立，主要传播大乘的般若中观思想。所依从的主要是般若类经典。一部《大般若经》就有五百卷。而集中、简明扼要反映般若思想的是《金刚经》，主要讲诸法实相，破相显性。再就是《心经》，主要讲空和色之间不可分，强调平等看待一切现象，提倡不二的思想。有好多发挥般若中观思想的论著。例如，龙树菩萨的《中论》，除此之外是《百论》《十二门论》。这三部是传播般若思想的主要论著，三论宗即以这三部论作为主要经典。三论宗的思想是把《中论》的思想传播给中国信众。般若中观思想是佛学的基础。般若乃诸佛之母。般若是一种认识空的智慧。如果学佛不能悟空的话，我们还是摆脱不了分别心和执著心，离不开烦恼生死。这个理论是所有佛教信众和宗派都要了解和把握的，属于佛教的共法。因此三论宗作为学派可以，作为宗派传承就比较困难，传承两代就消失了。

天台宗：隋代智者大师创立，天台山国清寺是天台宗祖庭。天台宗以《妙法法华经》作为根本依据的经典。它对中国文化影响比较大，理论上面主要特色有两点：一是提出“一心三观”思想。讲一念之间同时具备空、假、中。三者不能分离，同时呈现。空不离假，假不离中，假不离空。第二提出“一念三千”思想。讲三千大千世界在一念之间就具足，三千大千世界包含一个特有“性具”思想，认为每个生命都同时具有善恶两方面的性。我们常常讲六道轮回，分三善道：天、人、阿修罗和三恶道：畜牲、恶鬼、地狱。六道在一个生命体同时都存在和具有，四圣道（声闻、缘觉、菩萨和佛）统统也具有。即一个生命体性中十个方面都具备，你可以选择变成其中任何一道。另外天台宗创造一套非常精致的修行方法——止观法。也就是定和慧。定就是禅定。佛教认为慧通过定激发，即由定发慧。有同学问我，禅究竟是什么？禅就是禅修，也叫思惟修。禅的本意是静虑，让你思想宁静下来，不要乱想；还要专一。通过静虑和专一，多念变一念，一念变无念，最后开发出智慧。止观法是非常完整的由定发慧的方法。坐禅基本办法是数息。调整呼吸，精神才会安定下来。先调身，端正身体；然后调息，让你的呼吸由粗变细，由快变慢，由浅变深。慢慢这样气沉丹田；最后调心。天台宗的理论非常深奥、繁杂。修行时间很长，对寺院经济依赖较强。发展到鼎盛后受唐代中后期唐武宗会昌灭佛影响，天台宗衰落并一蹶不振。它在佛教精英和民族文化层面影响很大。宋元明清到近代都有很多高僧希望重振天台宗，结果只是短暂的辉煌。例如天台宗谛闲法师曾恢复修建宁波观宗寺。

唯识宗：传播大乘佛教中期瑜伽行派的思想，即“三界唯识所造，万法唯识所变”。相传玄奘西天取经之后翻译了大量当时在印度流行的瑜伽行派的经典，和其弟子创立唯识宗，也称法相宗。最主要的经典是《瑜伽师地论》和《成唯识论》。其理论也很庞大和复杂，也是大乘佛教基础理论，属于佛教的共法。因此命运和三论宗差不多，传了两三代就终结了。到现在还专门有法师研究，但却不能成为宗派。

华严宗：以《华严经》为根本依据经典，对中国文化和佛教影响很大。其核心理念是法界缘起，圆融无碍的思想。用缘起的理论讲，世界上一切事情都是相关联构成一个整体，全体包括部分和个别，每个部分包含全体的信息；部分离不开全体，全体离不开部分；没有独立于全体之外的个体。用《华严经》表述为：“一即多，多即一。一即一切，一切即一。”其中一是整体，多是部分。按华严宗的说法，世界有一个整体的理和各种分别的事。有理的世界，也有事的世界。理就在事里面，事中有共同的理。事与事不是对立的，即事事无碍。用月映万川为例说明之，佛学禅宗玄觉的《永嘉证道歌》:“一月普现一切水，一切水月一月摄”。孙悟空和妖精战斗时，拔下的每一根毛都变成一个孙悟空。现代科学称为全息学，耳针、足疗、手诊等都是依据这个原理。因为部分不是孤立的，而是和全体连在一起。这对后来理学影响很大。程颐提出“理一分殊”。儒家讲作为天理，三纲五常人人都具备，每个人身上都有十种身份。即君臣、父子、兄弟、朋友、夫妻。每个个体都是社会所有关系的体现，在不同场合身份不同，因此要认清自己的身份，将心比心，设身处地。否则会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大学》中的絜矩之道也是这一表达。道教也将道是一，在各种事物中体现不同。《道德经》：“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宁；神得一以灵；谷得一以盈；万物得一以生；侯王得一以为天下正。”人人一太极，事事一太极，物物一太极。华严宗所说的这种事事无碍的思想对于中国文化和佛教教理影响很大。因为我们的烦恼在于将万物看成对立和不同。心里面首先区别出自我和非我，再把非我进行逐次分别，于是种种心理障碍开始产生。真正大智慧的人能够超越事跟事分别、界限和对立，看到事事本无碍。中国有一句老话：“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自扰就是自寻烦恼。禅宗思想在西方很流行，一个重要原因是解决心理问题是现代人面临的共同问题。亚健康往往是心理的疾病，人百分之百都有不同程度的心理问题。只要不超越对立和二元，永远不能解脱痛苦。人类顽固认为进步才是好，退步就是坏的，没有圆融无碍。因此不要去画地为牢，自设界限。华严宗和天台宗命运差不多。由于理论繁杂，修证艰苦，不是短期内能，强调累劫的修证，加之属于佛教共法，作为学理研究很有意义，宗派传承也和天台宗一样昙花一现。

律宗：也是佛教的共法，没有单独立宗的根本理由。出家人和在家居士也要守戒律。中国佛教是大乘的教理，小乘的戒律。大乘提倡菩萨行，戒律不是那么明确，于是遵守小乘的戒律。唐代时道宣法师为统一规范出家人戒律，研究各个宗派实际遵循的戒律，最终确立了部派佛教中四分律作为中国佛教共同遵从的戒律。这属于小乘戒律。玄奘法师翻译《瑜伽师地论》，将其中菩萨戒品作为四分律的补充，还有《梵网经·菩萨戒》。律宗后来也消失了，近代还有弘一法师研习律宗。藏传佛教中宗喀巴大师创建黄教起因于整顿戒律，黄教相当于汉传佛教中的律宗。律宗也不是长期存在的，是适应时代发展的需要而产生的。

密宗：专指公元7世纪从印度传入唐代的密宗，也称汉密、唐密。密宗根本理论遵循中观和瑜伽行派思想，但是在仪轨方面吸收印度一些宗教的仪轨，并加上了自己的一些创造。倡导三密相应是修密之要。身密，即结手印。手指结成各种特定式样的手印；认为手印包括深刻意义，充满神秘力量。其中祛病健身的手印很多。口秘，又称为声密和语秘，主要指念诵真言而言，真言即咒语，陀罗尼，特音。崇拜语言和声音。意秘：意念与本尊相应，信仰哪位佛菩萨或者上师，就与他相应。运用意念去观想本尊，观想也就是冥想，即深沉的思索和想象。其根本教理与大乘的显教相似。用三句话可以概括其理论：第一，菩提心为因。第二，慈悲心为本。慈悲是与乐拔苦。第三句话，方便为究竟。究竟就是生死了脱，法门是无限和无量的，佛法八万四千法门是应众生八万四千烦恼而施设的方便之道。唐代密教传入时，翻译了相当多的经典，到唐玄宗时代在长安非常兴盛，著名的有开元三大士：善无畏、金刚智、不空。尤其不空翻译了大量经典，属于中国佛教历史上真谛、鸠摩罗什、玄奘、不空四大佛经翻译家之一。密宗没有在中土成为主流。唐密传入日本，最著名的是空海，他在日本建立真言宗。到近代有许多高僧学者东渡日本，重新把唐密传回中国。

净土宗：流传到现在的佛教派别主要是禅宗和净土宗。净土宗的源头是南北朝时期庐山东林寺慧远大师结白莲社念佛求生西方净土。净土宗推崇莲花，也称为莲宗。净土法门是佛教普遍的法门，各派别都追求净土。因为净土有各种各样。净土宗之所以成立并成为一个有特色的宗派是因为：第一，净土宗专门提倡求生西方极乐净土；第二，在怎样往生西方净土的方法上主要倡导持名念佛。念佛本身也有各种方法。念字是心念，没有口字。不一定在口上出声。除了持名念佛，还有实相念佛、观想念佛、观像念佛。观像念佛指不一定念佛号，对着佛像，心中和阿弥陀佛相应即可。观想念佛，比如说《佛说观无量寿佛经》中讲到许多西方净土的景色，让我们观想。实相念佛，实相即是空相。净土宗有两大特点：第一是普披三根，对上中下三种根器的人都适用，什么人都能修。人的根器从悟性高低分为上中下三根，《坛经》也讲人有利钝。根器高也要依托一个目标，那就是念佛求生西方极乐净土。因此净土自称简易法门。第二是横超三界。平常的修行方法是克服欲望，最后消除欲望，进入色界，再逐步修行，连身体也没有而进入无色界，这种修行方法叫做竖超。净土法门说这个法门是横超三界，横超三界即不用经过欲界、色界、无色界的循序渐进直接跳出六道轮回，只要念佛念到功德圆满就可以直接往生西方极乐世界。因此净土宗提供一个方便法门，非常适合大众，影响非常广。

横超三界

到宋代净土宗和禅宗完全结合在了一起。净土宗特点还表现在自力和佛力加披相结合。不同于禅宗全靠自力，净土宗除了自己积功累德之外，还强调不离念阿弥陀佛，最后西方三圣，阿弥陀佛、观世音菩萨和大势至菩萨会来带着莲台来接引信众往生西方极乐世界。

禅宗：禅宗有三个特点。一是最具中国佛教特色并与传统文化最契合的宗派；二是贯彻大乘佛教生活化、人间化的精神的宗派；三是回归佛陀创立佛教本怀的一种宗派。

佛陀创业佛教的根本精神是排斥所有外在于信众的神的信仰，是一种强调用自己智慧解脱自我的学说，不依靠外在力量去超越自己的生命状态，其核心精神就是让我们自觉，自悟。别人主要起到启发和协助作用，根本在自己。需要自己消除恶业，积累善业。早期佛教非常强调自己的独立，禅宗在这方面表现得很突出。佛教讲三皈依。禅宗强调三皈依是皈依自性佛、自性僧和自性法。《坛经》：“除不善心与不善行即是皈依。”认为一切佛和菩萨是来表法的，即用来体现佛法精神。“慈悲即是观音，喜舍即是势至。能净是释迦，平直是弥陀。”——《坛经》。通过禅修，生起慈、悲、喜、舍四无量心。平直是无分别心，能净是自净其意；慈是给众生快乐，悲是祛除众生的痛苦；喜是感同身受，舍是放下烦恼执着。中国的菩萨信仰很盛行，四大名山是四大菩萨道场。地藏菩萨（道场：九华山）：表愿。称为大愿菩萨。有对联为证：“地狱不空，誓不成佛；众生度尽，方证菩提。”观音菩萨（道场：普陀山）：表悲。一切佛菩萨都有种种化身，观音的很多化身是为和众生走得更近；观音化身从宋代后主要是女性，是因为女性较有慈悲心，见不得别人受苦。文殊菩萨（道场：五台山）：表智。属于智慧第一的菩萨。普贤菩萨（道场：峨眉山）表行。因为佛教不是空谈，重视真修实干。再就是弥勒菩萨称为慈氏菩萨，修慈心三昧，即给人以快乐，解除人们疑惑。弥勒菩萨也有很多化身，唐五代后，固定为笑口常开的大肚弥勒。禅宗认为礼拜菩萨和佛即是要行菩萨道，按菩萨们的精神去修行。

禅宗强调佛教人生化，生活化。“佛法在世间，不离世间觉，离世觅菩提，恰如求兔角。”——《坛经》。道不离人伦日用，禅在生活之中。穿衣吃饭，走路睡觉都有禅，时时处处都有禅。现在也有高僧，提倡生活禅，例如柏林禅寺净慧法师每年举办生活禅夏令营，并提出“觉悟人生，奉献人生”的理念。实际上就是大乘佛教的核心理念——悲智双运。智慧就是觉悟人生，慈悲就是奉献人生。以儒家为代表的中国传统文化非常注重现实人生，积极参与现实生活中间锻炼和提升自己的道德人格。所以禅宗提倡自我觉悟和儒家自我道德的提升有内在契合。近代佛门泰斗太虚大师认为中国佛教的特质在禅。他有个偈子:“仰止唯佛陀，完成在人格；人圆佛即成，是名真现实。”可以代表禅宗的精神。太虚大师认为佛教是发达人生，提升人生的教育，佛教不是只为死人服务。这也是释迦牟尼创立佛教的根本精神，佛陀讲不要你不要把希望寄托到未来世界，要寻求现实人生的安宁，注重现实人生的圆满。从原始佛教到大乘佛教，其基本精神是一致的。我认为佛教根本精神可以概括为：“慈悲为人；智慧处事。”即慈悲和智慧并重，做到自觉觉他，自度度他。学佛就是就学这两个根本精神。如此自然会做到诸恶莫做，众善奉行；自净其意，是诸佛教。佛学理论可以概括为“苦”和“空”。觉悟到我们的生命是苦，自然会去分析这个苦是怎么形成的，四谛中的集谛就是从身口意三业到贪嗔痴三心解释这一问题。为什么会形成苦，就因为认识上是颠倒和无明的，因此要破无明，认识到世界的本质是缘起性空，是无常和无我。佛教讲世界皆空，空不是去否认现实的存在，而是去消除一切的差别和对立，是事事本无碍。因此大乘佛教教导我们“转识成智”。识的功能永远在分别，所有烦恼都是因为分别心产生的，因此要运用般若无分别智消灭一切的分别，而不是消灭现象的存在。这也是对佛教“苦”和“空”这两个根本理念的理解。如果消除不了事物的差别和对立，老有分别和执着，烦恼和痛苦就消除不了。佛教繁琐的理论归结到最后就是这两个字，只有觉悟到人生之苦，然后正面去面对“苦”，才能清楚地理解到现象世界空的本质，最后消除苦，实现离苦得乐。从苦、空、无常、无我，达致常、乐、我、净！

——摘自《三智通讯》第十二期第十三期

大师简介

北京大学哲学系教授、北京大学哲学系东方哲学教研室主任、北京大学宗教研究所所长、北京大学学术委员会委员、中国传统文化博士生导师。

楼宇烈教授，系浙江省嵊县人，1955年毕业于上海浦光中学、同年考入北京大学哲学系哲学专业本科，1960年毕业。曾任：哲学系中国哲学史教研室副主任， 北京大学哲学系副主任，国务院学位委员会学科评议组成员，国家古籍整理出版规划小组成员，全国宗教学会理事、副会长。同时在学术团体任职的还有：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研究专家咨询委员会委员，全国古籍整理出版规划领导小组成员，全国高等院校古籍整理研究工作委员会委员，全国宗教学会理事，孔子基金会理事、学术委员会委员，中华炎黄文化研究会理事、学术委员会委员，国际儒学联合会理事等。

此外，楼宇烈教授还兼任：中国社会科学院东方文化研究中心特约研究员，中国社会科学院佛教研究中心特约研究员，陕西省社会科学院荣誉研究员，曲阜师范大学客座教授，孔子文化大学客座教授，广西玉林师范学院客座教授，闽南佛学院研究生导师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