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小甫 北京大学历史系教授

大家都知道现在我们国家的形势已经有了很大发展，从做学术研究角度来看，改革开放以来经历了这么几个阶段。第一个阶段是把国外的一些理论、成果引进。大概整个80年代都是这样一个情况。第二个阶段是，90年代以来进行的所谓的接轨，针对外国学者研究中国学提出的问题来跟进。第三个阶段是现在到了一个我们要走出去。已经不是学者个人的问题，我们要提出中国学者自己的问题。外国人研究中国当然是有问题的，他们的立场观点、文化背景和我们不同。类似于什么是中国这样的问题，他们大概不会替我们来提，他们对于国家的观念和我们完全不一样。他们有启蒙时代以来所谓的一些标准，按此标准，在近代和西方接触以前我们就没有真正的国家。他们不认同中国的价值观，认为中国应该完全按照他们的标准去研究。我们不必排斥这一标准，毕竟世界就这么大，东西方有相当一段距离，历史发展也走了很大不同的道路，价值观不一样。中国的价值观还是对人类文化有意义的。今年的国家社科基金，包括教育部的项目在很大的领域资助所谓族群凝聚和国家认同的课题，有很多尖锐的问题需要中国人自己来讨论，我今天就是立足这些问题来和大家探讨一下。

我的讲题分成三点：第一，历史上的中国。分为两个问题：1.历代疆域与族群。我按照朝代归纳一个线索，以便后面举例时大家可以联想起来。2.传统中国的国家认同。第二，历史上的边疆民族政策类型。这是讲座的主体。中国是一个多民族的国家，中原地区为主体，和周边地区历来就有很多关系，我们不能一一归纳。所以我基本上是分析和总结出三个特点：1.捭阖2.骨箠3.羁縻。然后用实例去说明确实是存在这样的情况。第三节则做一些评价和讨论。

第一 历史上的中国

我们中国现在是960 万平方公里的土地；50年代民族普查有56个民族，和中华民族这个词叠加在一起。在这个层次上我用族群这个词，实际上应该把国民和种族意义上的族群分开，种族意义上的族群要经过主观认同才能凝聚成国家。为什么要经过主观认同我要讲一下。国家是一个想象中的共同体，需要主观认同，不能满足于自然状态。为什么要认同？社会主义的观点认为：所谓的民族、族群和国家是资源竞争的工具，划定资源分配的范围，然后形成主观认同，不完全按照种族来划分。我研究民族史看到完全单一的民族很少。例如民族历史上的五胡乱华时期也是用汉人文士出谋划策，也不是把他们都杀光。实际上很难有单一的民族国家，有的话也肯定是为了实现自己目的的一套政治话语，现在沿着历史脉络理一下。

现在我们肯定的第一个朝代是夏王朝。据说长期以来，西方国家不承认有夏朝，不认为夏是一个国家，《剑桥中国史》是从商朝开始的。中国人认为应该有这样一个王朝，中心基本上是在今天河南西部和山西南部、西南部叫夏墟的地方。山西现在还有一个夏县，其主体后来依据华山和夏墟发展成汉人和汉族的前身——华夏族。周边还有一些其他的族群。大家要注意秦统一的意义。秦统一之前中国可以叫做中华共和国，秦统一之后可以叫做中国帝国，包括多种族在一个国家之内。所谓三代的夏商周都在秦统一之前，文化萌芽时代是在这个时期产生。东周前期的春秋五霸，其主要功业就是尊王攘夷，逐渐地把非华夏族排挤出中原地区，但是各民族一直混居。有人断定中原王朝不完全是华夏族，还有东夷、苗蛮等族群参与到社会活动和国家形成中。

再往下就是商朝。政治中心后期在河南小屯村的殷墟。我做过一些研究，也说过一些很大胆的话。商代的始祖叫契，有“天命玄鸟，降而生商”的神话故事。从契到成汤共八迁，中期的盘庚有五迁，为什么会这样有很多说法。我倾向于认为商民族有相当大的游牧性，因为他们的先祖有很多传说故事和动物有关系，他们的活动范围很大。有人说商朝之所以叫做商，是否因为他们是商人？因为商人趋利，如水之走下。商代货币中有大量贝币，并且有很多刻有甲骨文的大龟甲，这些可能就是通过经商贩运过来的。商的势力比夏代扩大，已经发展到辽宁地区。甲骨文记载商朝周边还有很多邦国，想东北有肃镇、孤竹；北方有相当于今天阿尔泰语系的三个语族（突厥语族、蒙古语族、通古斯满语）的鬼方、工方、土方；陕西北部有羌方、犬戎、熏育；西南有巴、蜀。这些民族在古代《尚书》中都能找到名字。

接着是武王伐纣建立的周朝。兴起于渭水流域，文王在西岐，武王在风镐，基本上都在今天西安和咸阳一带。西安是中国文明的中心，周、秦、汉、唐都城所在地。在中国要看两千年以前的古都基本上要到西安，看当代的古都当然要到北京。西安一开始吃不准自己的文化定位，我建议他们打华夏文化古都这张牌。他们有些胆怯地说：“华夏文化的代表是孔子，孔子在山东曲阜啊！”我认为只有周公制礼作乐，孔子才能整理。后来搞托古改制的都讲《周礼》，关中地区还是有古老文化的潜力的。周初的大分封把很多非华夏族的族群纳入其统治中来，就面临一个处理和非华夏族的关系的问题：即主体民族与少数民族的关系问题。当时中国人活动的范围在扩大。说一下关于“国”“野”之分的问题。“国”最早是指京师，天子是天下的共主，并不是后来的皇帝。共主所在的京师就称为“国”。《说文解字》：“国，邦也。野，郊外也。”统治者在中间，被统治者在周边。到秦始皇统一以后，最高统治者居住的京师被用来指称中国，成为全国的代称。

跨过春秋，到战国时期。汉族人活动的范围基本上是在齐、楚、燕、韩、赵、魏、秦七国，称为战国七雄，主要民族是汉族，但直到汉代还有一个戎狄建立的中山国。秦统一就是以华夏族为基础，统合了其他少数民族之后的大一统帝国。权威研究证明，最初的所谓“天下”是指以华夏族为主的国家。在华夏族居住地域扩大的同时，周边也出现各种各样形式的族群，明确出现的有匈奴、东胡。东胡就是后来的鲜卑和乌桓，近代以来的蒙古族基本上属于东胡。西边是诸羌。古代的族群往往叫诸羌、百越等称呼来称谓这一类没有统一名称，但有种族文化的共性的小族群。诸羌大概属于藏语系，后来的藏族就起源于诸羌中的发（bo）羌。南边的长江流域有濮、群蛮、百越这三大族群。

秦汉时代。网上有一个名人何炳棣作的演讲，他说国学宗师陈寅恪曾经讲过：“佛教传入中国是为了一大因缘，就是为宋明理学的兴起。”我认为他讲得有道理。何炳棣认为：“实际上，从政治角度看，秦统一才是中国政治史的一大因缘。”国体是中央集权国家，一直影响到现在。中国的地方政府不是完整意义上的地方政府，是代表中央统治地方，属于中央的派出机构。官吏的任期由中央来决定，不能世袭。作为中国本体来说，基本的国体就是中央集权制，秦代就到了大一统的帝国时代。包括不同族群，汉民族是主要民族、汉文化是主流文化、汉语是通用语言，还有其他族群和文化。现在学界还没有认识到大一统对中国的作用。不要被外国学者“合久必分、分久必合”的说法蒙住。有的学者就直截了当地说:“提出和讨论这样的问题的根本目的就是认为中国太大，人口太多，应该分裂。”实际上中国历史上分只有两次，一次是五胡乱华，一次是五代十国。南宋以来中国地方文化特色越来越浓，为什么没出现分裂？并且中国地方上传承的是统一特色的中国文化，而不是分裂、独立的文化。这个大一统时代非常重要，比如说五胡乱华中的第一个是匈奴刘渊。他姓刘，并说自己是刘皇叔的后代，他认同中国。政权不叫匈奴，自称皇帝而非南单于。他要继承正统的汉朝，统一全国，只是力量没有达到而已。这说明分裂时期仍然有中国。由于中央集权，都城代表国家，中国成为大一统。由于大一统，天下成为一国。日本一些学者老是在造东洋史观，他们认为中国文化像欧洲的罗马文化一样，是各个国家和民族共同缔造的文化，日本人也参与到中国文化和汉文化的创造当中。我认为不对，中国文化是在中国大陆产生的原生文化，日本传承的是交流过去的有中国特点的日本文化，这个一定要明确，不能搅为一团。这和认同不认同中国完全是两回事。秦统一成为以后国家统一的基础，正如丞相王绾上奏所说：“平定天下，海内为郡县，法令由一统。自上古以来未尝有，五帝所不及！”这时还有一些周边少数民族，后面会讲到当时一个重要的政策：远交近攻，离强合弱。秦统一之后，北部草原的匈奴也在统一。西边有乌孙和月氏，乌孙文化在苏联称为“塞”文化。读音为“sake”。《史记》和《汉书》叫做“塞族”或者“塞人”。属于印欧语系人种，白皮肤、黄头发的高加索种人。在中国，塞族倾向于认为是蒙古族、黄种人，这些还属于讨论当中，因为时间很长、资料很少。可以断定，月氏属于印欧语系的伊朗语族。还需要注意到“西域”的观念，有些民族好好的西域不愿待，去当所谓东突厥斯坦。俄罗斯人在进行中亚征服的时候把操突厥语的地区统称为突厥斯坦，都不知道这里有什么民族。去听那些不了解你的人给的所谓突厥斯坦，真是缺乏教养和文化的胡闹。不知道维吾尔学界对世界上最新的人文科学知识介绍有多少？如果他们了解了最新成果，就不会跟着一百多年前的独立潮流走，好日子不过而去给人当炮灰。新疆属于古代的西域，很早就已经认同中国，汉击匈奴时就开始联合西域。历史上往往是周边民族愿意到中原来共享先进的华夏文化成果，那些小国比较零散，不形成大的力量。同学们将来有时间到东亚经商要了解这里多民族聚居、多文化汇聚的情况。我从政治角度研究发现此地从亚历山大到蒙古西征，甚至于俄罗斯入侵，自始至终没有兴起过有凝聚力的大国，关键看大国对此地采取什么政治政策。北边是阿尔泰语系民族，西边有印欧语系，西南高原有诸羌，南边是百越。基本上是王仲翰先生说的中华民族的五方格局：以中原为主体的大一统国家，周边是东夷、南蛮、西戎、北狄。这些词是传统时代留下来的，并没有贬义，但文化还有些不同，因为他们经常和动物打交道，在艺术文化中动物色彩比较浓。游牧民族经济比较单一，必须要向南迁徙，逐水草而居，对中原发达的文化有主动的要求。不像现在有些有偏见的新疆人说汉人来了之后把好工作都拿走了。我说汉族人没来之前也没见你们有什么好工作！这是什么思维！他们有些人说：“我们坚决不能学汉语。”连藏族人都说：“在中国你怎么能不学汉语呢？你有多长的历史文化，你能创造多少资源？汉族这么大的民族还要学英语，你们的思想多么偏狭。”从历史上看，他们的祖先就很认同中国，很愿意加入中国。反而是一些中国士大夫想搞华夷之别，不愿意和西戎等少数民族来往，不让他们把好东西拿走。越南、朝鲜、日本都是主动来学，当时中国有点像今天发达的美国一样。武则天时代日本人要带走中国经典要皇帝批准，并且不能全部拿走，抄写其中的若干卷就行，都是有限制的，所谓国之利器，不可轻易示人，包括对吐蕃都是如此。日本人特别会学习，目的就是要超过老师。我们历来不搞文化帝国主义，强迫别人接受我们的文化。要来学习是你自己的事情，现在闹到好好的东西不要了，肯定是有人捣蛋。

秦汉统一后，尤其是汉武帝的时候可说的就更多了。文景之治为他积累了丰富的财力和物力，汉武帝本人又年轻气盛，做了很多开疆拓土的事情，这是一个政治问题。后来自己下《罪己诏》，承认劳民伤财，做了许多错事，但这个错误的结果很好! 领土扩大了。汉长城比到临洮结束的秦长城要长，汉长城最远到达今天的外蒙古。要不北方游牧民族的牛羊过来，你的庄稼一年就没了。在西北设置河西四郡，张骞通西域时候刚出陇右就被匈奴抓去关了10年，陇右即是大陇山西边，过去宝鸡的六盘山，再往西就是匈奴的地方，当时汉代的地域就这是这么逼仄。三击匈奴后才把河西走廊抢回来，这是历史上第一次将河西走廊纳入中原王朝的疆土之内，整个东亚大陆的文化格局就不一样了。我给一个出版社写过《西北风情》这本书，专门分析过此地从汉代种族文化风貌就开始变化。在此开两关、列四郡。两关就是玉门关和阳关；四郡是酒泉郡、张掖郡、敦煌郡、武威郡这四个大城市。现在看这是一个非常有意思的文化格局：南边是青海、北边是内蒙古，这两个民族都是信仰藏传佛教的。汉武帝时有很大的发展，中原王朝和国家空间范围都有很大发展。南方在秦汉时代有很大变化，秦代已经控制南越，设立三个郡。但后来又独立了，汉代重新平定后设立了8个郡，统治越来越深入。西南也是如此，汉代疆域到了云南与缅甸交界的地方。今天看到的中国地盘，之所以这么定义，除了政治上的原因，我看还有历史上的原因，因为几个大一统时代基本上都达到这个范围。这些族群不管是不是汉人，基本上都认同汉文化。我们有充分的理由在这个范围内活动，并成立我们的国家。在东北设立乐浪郡，韩国、日本、朝鲜都承认这个历史阶段，对他们的政治文化发展很重要，东亚历史的共同现象是这些国家都是跟着中国学。西域都护府使以前关系往前跨进了一步。汉击匈奴后取代其统治，对当地实行保护。中国是一个多族群国家，在历史上和地方上经过了不同形式的政治体制。这些地方已经纳入中国版图，从初步联系的关系发展到认同凝聚的关系。

东汉的疆域和族群关系，有一个特点就是西南部扩大到今天的缅甸境内。同学们以后一定要多提大一统时代对民族认同的作用，一定不要简单说只是一会有一会没有的变化的关系。

魏晋南北朝时代可以用一句话高度概括：南方经济发展，北方民族大融合。

今天我们不好讲融合，因为不少老外说你侵犯人权。其实我们有一个和平主义和民主主义传统，很早就发展起来发达的政治、经济、文化制度，不像西方近代发展出那种国家观念：中心掠夺周边的资源，从而拥有优于边远地区的地位，从而对周边进行奴役。我们不是这样，是愿意来就来，不愿来就算。往往是对方主动来学习中国的政治制度，享用发达的产品，接受中原的文化。比如隋代突厥可汗就想干脆讲汉语、穿汉服，隋炀帝说：“你们穿我们的褒衣博带风格的服饰骑不了马啊！没法放牛羊。只要你文化上像话、政治上忠实，还可以保留你的风俗习惯。”这是用羁縻的民族政策对待，即就地安置、因俗而治，没有有意在同化周边民族。这是西方人不太理解的，他们总认为我们在利益驱动下一定如何如何！直到现当代的科学技术发现西域有丰富的石油矿产资源。我90年代到周边国家考察时，先从蒙古到西伯利亚。西伯利亚气候条件比新疆的戈壁滩好多了，虽然冬天雪很大，但是夏天很好。俄罗斯农民开着汽车和摩托车半年种地，半年休息。这里不缺水、不缺树，原始大森林好得很！我当时就想：我们的祖先当时怎么没有把这个地方拿下来。当然现在发现新疆满地都有油，但在过去没什么价值。西方近代从工业革命以来，从他们掠夺资源的角度才看到这样的关系，中国历史上去西域主要是探险。因此尽管是五胡乱华，但是各民族都认同中国，都希望回到秦汉以来的强盛时代。

隋唐又是一个大一统时代，疆域很大。最盛的时候设立过四个都护府。安西都护府统治的中心在今天新疆库车。其中最远的波斯都督府到达今天伊朗和阿富汗交界的地方，首府是吉灵城。我发现有好几个大的历史题材没人拍摄过：一个就是塞种人的迁徙。现成的材料是伊朗的皇书《列王记》，是世界上有名的大史诗之一。再一个就是《准噶尔汉国史》，即西蒙古的历史，也有许多大的场面，非常精彩。因为唐代境内容纳了多元文化，因此国势很强。

辽、宋、夏、金是比较典型的中国境内政权分裂的时期。但很明显都认同中国，都是中国人，只是政权不同而已。种族、文化、习俗不一样，并不作为国家认同的障碍。比如契丹和北宋曾订立澶渊之盟，以兄弟相称。建立西夏的党项族在吐鲁番建有柏孜克里克石窟佛教石窟。北宋和辽对峙，南宋和金对峙。辽是东北女真人建立的，都属于中国领土，到元、明、清又是大统一。元朝由蒙古人建立，蒙古原来是成吉思汗部落的名字，后来成为统一后的整个蒙古草原的统称，就像秦统一之后秦成为全体国家的名字一样。蒙古曾进行过三次西征，建立过四大汉国，性质类似于分封制。汗国的意思是大汗的土地，这是中国大一统发展到新的阶段。

明朝建立基本上继承元代的疆域，最明显的就是对吐蕃的统治。吐蕃在七世达赖的时候能够政教合一，这个权利就是清朝授予他的。地方的政权怎么会在清政府手里呢？就是由元朝册封的萨迦法王，即大宝法王一系而来。明朝也册封了三大法王、五大教王。明朝继承元朝，清朝又继承了明朝。明成祖朱棣把都城迁到北京，并对北方的北元政权进行五次北伐，最后没有完成就死在北伐道路上。就像现在中国绝大部分领土都统一了，但还有台湾没有完全彻底的统一。

清代所拥有的疆域不管是从广度还是深度来看，都是前期大一统发展的继续。乾隆皇帝有十全武功的称号，他打了十次胜仗。其中三次在新疆，两次打准噶尔，一次打回部，最后订立《伊犁条约》。清代后期的鸦片战争以后，中国签订一系列不平等条约，改变了中国历史版图。其中主要是被沙皇俄国割走了一百四十四万平方公里土地。我对老毛子真的没有什么好印象，我们上中学的时候叫他“社会帝国主义”。我感到心里有压力：咱们北边有一个国土这么大、国力这么强的国家，怎么样让他垮台呢？从亚历山大东征开始的各个大帝国都垮台了，它就不能垮台吗？后来很失望，因为人家说苏联是社会主义制度：国内民族很平等，地域之间是一个有机的联系，不像封建时期那样只知道掠夺。什么叫有机联系？比如说中亚出产棉花，而加工工业在俄罗斯，最后产品返销回来。再比如飞机制造的整合阶段在乌兹别克斯坦，别的共和国只是生产零部件。没想到后来经过戈尔巴乔夫改革后，苏联突然解体。我就写信给老师说：“为什么不趁着这个机会彻底把他瓦解算了。”我的老师说：“俄罗斯这个民族太顽强了，他既不东方又不西方。历史上几次差点被灭亡都恢复回来，一次是拿破仑，一次是希特勒。”通过签订三次不平等条约，割走中国一百多万平方公里土地。第一次是《瑷珲条约》，把黑龙江以北、外兴安岭以南地区四十万平方公里割走了。第二次就是八国联军火烧圆明园后，《北京条约》中把乌苏里江以东割去了六十万平方公里。我们东北现在是一个口袋型，除了辽东半岛都到不了海，图们江在中国境内，但是从入海口开始的大海却被朝鲜和俄国占据。过去我们不是这样，曾经直接面对日本海。再就是通过《西北勘界条约》将西北四十四万平方公里土地割去。

以上我将中国疆域和族群的情况大致拉了一个线索。根据权威专家的研究：中国的古代疆域格局的确定是在15 世纪50 年代，乾隆皇帝三次平定新疆之后，到鸦片战争开始为止。我们研究古代就以此为范围，这当然是有道理的。中国历史上好多民族早在一千多年前就没有了，我们今天不研究就没人研究了。我要强调的是：国家大一统和族群都是建立在主观认同的基础上的。族群不是按照说什么语言，依据什么种族来划分。族群是人类资源竞争的工具，族群可以代表国家。美国最有权威的学者之一，亨廷顿也接受这一观点，他认为：“国家是想象的共同体，是资源竞争的工具，是人类在资源竞争中划定资源共享范围，以主观认同凝聚起来的群体。”我们都是中国国民，有共同的历史。对于古代的中国族群对中国的认同，我觉得过去有一些错误的观念。过去的中国并非仅是中原王朝，因为这不符合历史事实和社会现实。大一统时代的古代族群为什么会认同这样的一个范围呢？因为他们曾经生活在这样一个大一统时代，所以就像南匈奴刘渊投靠汉朝，说自己姓刘，并把建立的国家叫做汉，他们愿意加入到汉民族和汉文化中来，虽然是不同的族群。

二、下面我们进入课程的主体，历史上中央政权对待边疆民族的政策。

    我将历史上的政策类型归纳为三类：第一是捭阖。即所谓“远交近攻，离强合弱。”《资治通鉴》上例子很多，我这里只举汉击匈奴和两汉经营西域这两个典型例子。第二是骨箠。即“服则怀柔，叛则攻伐。”讲四个例子。第三是羁縻。即“就地安置，因俗而治。”这一政策虽然把少数民族纳入中央集权的政治体系，但毕竟留下了一个后来他们自决自立的缺口。比如前苏联的中亚，现在叫做哈萨克斯坦共和国的地方、吉尔吉斯斯坦共和国的地区从来就没有组建成国家，是苏联靠军队打下来，帮助他们成立了国家。但苏联垮台后，他们又成为独立的国家——独联体。那是因为他们是在苏联列宁时代为他们建立的社会主义共和国的基础上建立起来的。这种政策好心倒是好心，但是留下了自决独立的缺口，因此羁縻政策只是临时过渡策略。

1.第一个政策：捭阖

    以汉击匈奴为例证。汉朝刚建立的时候面对的是一个势力很强大的匈奴，秦帝国虽然疆域大，但是由于秦国动乱，陈胜吴广等农民起义，然后是楚汉之争。打了那么长时间的仗，到汉朝初年已经穷得非常厉害：天子都找不到四匹相同颜色的马拉车，将相出门往往要坐牛车，小偷到老百姓家里都没有什么可以偷的。因此对付不了强大的匈奴，可是匈奴可不饶你。要你进贡，要你的财产和子女。我不相信他们生性就蛮横、就喜欢抢东西，实际上不完全是这样。这主要是由他们的经济发展水平决定的，游牧民族经济比较单一，财富在游牧民族内部是很难积累的。中原的粮食、布匹可以存在库房一两年再拿去交换；但是牲口不能存在库房里，必须要活的，活着就要吃草。于是汉朝只能去拉拢那些弱小的受过匈奴欺凌的国家，合作起来对付匈奴。整合西域，比如拉拢已经迁移到中亚的月氏。西域有西汉三十六国，东汉五十五国，都比较弱小，受匈奴欺负。与此同时对匈奴内部进行分化瓦解。匈奴因为有夏牧场和冬牧场的原因而分为左右部。离间的方法比较简单：即你不重视礼遇最高领袖和最强的首领，而一定要重视他手下的二号和三号人物。匈奴小可汗派使者来的时候给予非常隆重的待遇，而大可汗来的时候则敷衍塞责，故意冷落。这样大可汗就会嫉妒和打击小可汗，用这样的办法就完成了离间的目的。因为汉高祖是打江山的，他一开始不服气，就和匈奴在山西太原打了一仗，单于非常厉害，结果被匈奴包围，眼看就当俘虏。于是派使者挑拨离间，去后方游说单于的老婆阏氏：“你快叫你老公回来吧！他马上就打入中原，那里的漂亮女人太多了，一旦他得到，你的地位就完了。”阏氏一听，认为这可是个大问题，于是劝说单于放走了汉高祖，让他进贡，贡献岁币，然后坐享其成。从此以后高祖只好委曲求全，进行和亲。之后汉朝就只好忍气吞声，休养生息。比如高祖死后，吕后守寡，单于居然写信求婚，国家领导人居然遭受这样的待遇。吕后还是忍了。汉朝贡献的岁币主要是汉朝产的丝绸。丝绸在古代是轻货，又值钱又好运输，可以运到世界各地交换需要的货物。丝

绸之路主要就是这样活跃起来的。就是这样，匈奴还是时常来抢劫，汉朝也只是抵挡，不去主动进攻，绝不扩大战事。在内部则积极发展经济，练兵养马。在那个时代有骑兵，就相当于今天拥有大炮飞机。张骞通西域联合西域诸国抗击匈奴虽然没有成功，但拿回一些汉朝没有的物种，主要是苜蓿和葡萄。于是汉武帝命令在国土肥沃的地方种植苜蓿，这一马最爱吃的草料。这就相当于有了特定型号的汽油给坦克加上了一样。你的马如果吃不上苜蓿就不如匈奴的马有力气，跑得快。如果养马国家就免税。这一点值得我们学习，比如现在教育文化事业靠政府拨款出现了争夺资源、贪污腐化等很多问题，如果规定企业家捐资教育文化事业，就可以按比例免税，马上就能达到目的。文景之治是在一个受到匈奴压迫的环境下产生的。我们最近也有一个非常高明的政治家——邓小平总书记说过类似的话：“要把中国的事情办好，要有50 年的和平时期。”“ 搁置争议，共同开发。”因为争吵、打仗除了死人解决不了什么问题。所有的问题都可以靠政治手段解决，就看你怎么提这个问题。文景之治积累了很多很多钱财和兵力，再加上他本人又年轻有为，汉武帝就开始反击匈奴。但汉朝实力还不行，需要联络西域的月氏等小国。他们都受到匈奴的压迫，有可能与汉朝达成军事同盟。汉朝已经兵临城下，派张骞通西域去拉拢西域的小国。张骞被匈奴扣留了十年，还娶了匈奴老婆，生了孩子。回来的时候不走草原，沿着昆仑山从诸羌回来，但是由于诸羌害怕匈奴，把张骞俘虏后交给了匈奴，又被关了两年。但是国际形势非常的逼窄，这给汉武帝造成一种压力。在这多种情况下，汉武帝开始动手。一开始在大同云冈设下埋伏诱骗匈奴，匈奴觉察后跑掉了。于是双方开始由卫青和外甥霍去病指挥的三次大战，基本上把匈奴打垮了。尤其是骠骑将军霍去病武艺高强，后来成为西域战功人物的代表。战争造成开两关、列四郡的政治格局。史书描述为：断匈奴右臂，张汉之左翼。将长城修到外蒙古一代。这是远交近攻中的攻击。远交则以张骞通西域为例，功绩之一就是开通丝绸之路这一副产品。它对西域和更远的国家更重要，可以得到特产的丝绸。过去根据传说和考古知道有西域诸国，但处于隔绝之中，只是听到墙壁那边有人，但是见不到人影。张骞就像在墙上打了洞，直接能过去。还有一个影响就是对于中原王朝和中国社会风气有了一个影响。这就像高考指挥棒的作用一样。因为人生是有限的，不管是经商从政还是做教育事业，人人都想实现自己的人生抱负。明朝初年，朱元璋建立明朝后，治理官吏贪污用重刑，将贪官在土地庙杀死后扒皮，塞上草放在新县令办公桌边站着，让后来的县官触目惊心，震慑后面的县官，但是还是不断有人贪污。难道那些人不怕死吗？主要是因为当时实现人生抱负主要是靠当官这一条道路，因此再杀也还是有人前赴后继地贪污。而汉朝人可以像定远侯张骞那样为国家立功，开发西部，国家也用宏观调控的方式进行封赏并赐爵，于是就陆续开始有人到艰苦的地方去为国家立功。当时的汉人民风还是很彪悍的。随着旅游和文化开发，大家现在对神秘的楼兰古国关注很多，楼兰后来改名叫鄯善。就是因为楼兰王不服汉朝统治，成为杀鸡儆猴的典型。楼兰王被汉使者设下的骗局刺死，把在汉朝做人质的太子迎回。这时涌现出张骞等立功封爵的探险家。再加上汉朝击匈奴，汉朝确实蓬勃发展了一阵子。班超带着36个人去西域活动，他动员当地小国，把印度北部的贵霜帝国击败。纷纷向汉朝送人质、称臣纳贡。合弱的工作做得非常好。用很小的力量解决了国家很大的隐患。汉朝设立都护府，中央政府派出一些代表保护你，有中国藩属国的意思。后来纳入直接统治之内。

2. 第二个政策：骨箠

说白了，我借用杨联箠先生的话就是胡萝卜加大棒。听话就给胡萝卜吃，不听话就用大棒揍。就是服则怀柔，叛则攻伐。服则怀柔就是听话就给好处。第一个就是昭君出塞。汉匈战争使双方都遭受了重大的损失，汉武帝最后下《罪己诏》，声明说有的过错都在我自己，停止这样大规模的劳民伤财的战争。匈奴则更惨，被打得分裂，形成五单于并立的局面。其中南单于投降汉朝，主动要求和亲。希望用一种亲戚关系拉近和汉朝大皇帝的关系，有着比较积极的作用，昭君出塞的故事就是例子。匈奴从和平状态下与汉朝交流获得的经济、文化、政治资源远比从战争状态获得的多。北单于逃到西亚的哈萨克斯坦地区，当时西域都护府的都尉陈仓在没有国家命令和派遣军队的情况下，联合周边一些小国出兵把北单于消灭了，基本实现北方无事，边境安宁。历史上中原安定，则四方来朝；中原动乱，则四方分崩。到南北朝后期，北方分裂为东魏、北齐并立的格局，当时正是强大的突厥前四汗统治时期，突厥可汗把东魏、北齐看做富裕而孝顺的儿子，享受其上贡的布帛、财物、子女。可惜好运不长，隋朝统一，同时突厥内部分裂，五可汗并立。隋末动乱，突厥又发展起来，但很快被唐太宗消灭，成为唐朝的国民。臣服了就有好处，可以享受到发达的政治、经济资源。其中西突厥十姓部落被分成两部分，由唐朝册封和认定其可汗。他们也希望同唐朝和亲，但唐朝不给他们公主。回鹘更是和唐朝保持良好的关系，中国古代操突厥语的族群，包括突厥和回鹘都叫“铁勒”，一共十五部。其中信仰拜火教的一部，建立了国家政权，叫做突厥，压迫其他的铁勒；被压迫的部族由于信仰摩尼教而凝聚组成国家政权，叫做回鹘，把腐朽的突厥打败了。今天的维吾尔就是回鹘的延续，和突厥是世仇，他们怎么会去认同突厥呢？东突分子就是宁愿去当炮灰，并把自己民族送入火海。国民如果不认同自己的国家就是叛国罪，这已经不仅仅是民族和宗教问题。回鹘一直和唐朝合作。他一开始就受到突厥的压迫，经常反抗。唐朝强大就依附唐朝，最后取代突厥的统治，尊唐太宗为天可汗。

我已经研究出系统的古代族群认同的几个指标：1.共同的祖先神话。比如说汉人经常讲我们是炎黄子孙，大家都认同就成为自己人。少数民族进入中原不能称自己为异族，他怎么办呢？比如鲜卑族建立了北魏，他们说：“我们和汉族完全是一个祖先。皇帝有九个儿子，最小的叫做昌意，打败仗逃到北方荒漠之地，成为北魏的祖先。”《史记·匈奴列传》第一句话说：“匈奴，夏后氏之苗裔也。”这就是一样共同祖先崇拜，一种民族认同的表现。这就是大家拉拢感情的一套话语。2.共同的历史记忆。历史非常重要。经常有人讲五百年前是一家。它就是一个认同。是不是自己人的一套话语。2009年下半我在日本做了一个演讲，日本一个权威学者问我说的“认同“是什么意思？我说就是identification，至少日本人和中国人没法认同，我们是两个民族和国家，只能在国与国之间谈处理关系，不能说是自己人。3.神化最高首领，要有一个共同的最高首领，比如说天可汗。4.要有一套善法。不一定是系统的法律条文，不管是习惯法还是成文法，关键是要有公平原则。因为一个社会要想维持其存在、安定和发展，必须要有公平原则。回鹘汗国建立起来有几个重要特点。第一是受册封。回鹘可汗大部分都受到唐朝册封，其政权的合法性得到唐朝承认，他们本身也需要这样一种认可。二者关系非常密切，曾两次派兵帮助唐朝平定安史之乱。有日本学者说这是征服唐朝，我说：“你们这些观点早过时了，不管是征服与否，其根本目的是想做中国人，分享华夏文化资源，是对先进发达文化的向往。五胡乱华的结果不也都变成中国人了吗？你们不具有三个代表的眼光，看不到长远发展的方向。”回纥改名回鹘，鹘是一种猎鹰，这表示他们愿意帮助唐朝打击敌人，成为唐朝的猎鹰，守卫和建设边疆。唐肃宗更是将自己的亲女宁国公主嫁给回纥葛勒可汗，这是历史上和亲唯一的一次，意义非同一般。另外唐朝在边境贸易上给予其极大优惠，充分满足他们的需要。据可靠统计，回鹘在和平状态下获得的经济利益和文化优待远比匈奴、突厥等从战争中得到的多得多，这是很好说明边疆政策的一个例子。

再讲一下清代蒙古的例子。大家现在只知道蒙古有内蒙古和外蒙古。前些年苏联垮台之后，在中亚蒙古地区有各种思潮：有想以突厥名义把他们统一起来，也有想搞伊斯兰统一的，还有想搞四蒙独立。在内蒙、外蒙之外，俄罗斯境内贝加尔湖边上有布里亚特蒙古，中国西部有西蒙古。在明清时代，西蒙古是最强大的。明朝初年土木堡之变中瓦剌俘虏了明英宗，这里的瓦剌就是西蒙古。清代对蒙古服则怀柔、叛则攻伐的例子都有。其中对外蒙古是服则怀柔，对西蒙古是叛则攻伐，一直到把它彻底消灭。形成现在新疆、西藏和蒙古这样的格局。西蒙古的葛尔丹叛乱，被康熙打败仗后，加上侄子造反，被迫自杀。中原民族很早就建立了嫡长子继承制。所谓“立嫡立长，礼之正义”。周公制礼作乐就包括这些。但北方草原游牧民族一直没有嫡长子继承制，而是谁有能力就

传给谁，说起来很民主，但是要做出很大的牺牲。强大的汗国经过前四代之后都会崩溃。例如突厥前四汗、蒙古前四汗、阿拉伯帝国前四代哈里发都是如此，他们基本上是同辈的兄弟四人，到下一代选择继承人的时候就要争夺统治权。到康熙孙子乾隆时西蒙古被彻底消灭。现在已经基本听不到关于西蒙古的说法，但当年它是非常厉害的。后来乾隆又打垮了回部大小和卓兄弟的叛乱，彻底平定新疆，并设立伊犁将军进行管辖，这样清朝才打下这样一个天下来！

3.第三个政治措施：羁縻

    有三重意思：1. 系联2. 笼络3. 束缚，控制。

第三节 评价和讨论

这里重点提一下讨论部分。1.不拘一途，杂而用之。（1）王霸结合，即代表儒法结合，由此延伸到礼法并用、德刑兼备。（2）在王霸结合的前提下或确立此多面体之后对道、墨、名、阴阳等凡是符合巩固、完善封建大一统帝国政治秩序和长治久安的所有思想观念和政治策略“杂”而用之，兼而用之。2.因势利导，讲究策略。（1）形势：轻重缓急、力量对比等。（2）趋势：历史发展趋势，大多数人的最大利益。3.建议参考阅读。杨联陞《从历史看中国的世界秩序》，北京：新星出版社，2005年。

大师简介

王小甫教授，北京大学中国古代史研究中心教授、博士生导师，北京大学东北亚研究所副所长。

王小甫，1952年7月生人；1982年8月获得历史学学士学位，1989年7月获得历史学博士学位。北京大学中国古代史研究中心教授、博士生导师。北京大学传统文化研究中心《国学研究》编委。唐研究基金会（The Tang Research Foundation）学术委员会委员、《唐研究》编委。《东方历史学术文库》评审委员。北京大学东北亚研究所研究员、副所长。2002年，所承担的“中国古代史”（主持人阎步克）被评为北京大学优秀课程。专业特长及近期研究方向：隋唐史，西域史，中国与周边关系史；隋唐东北亚政治关系史考察与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