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哲学”两个字对汤先生是非常重要的，没有任何东西在先生生命当中比“哲学”两个字更重要。先生有个毕生的遗憾，他觉得自己没有形成哲学体系。当然，我们中国学者圈所有的人都认为汤先生是最擅长思考的学者，但是汤先生始终对自己的哲学不满意，他一直认为自己没有真正的成为哲学家，所以他希望我们这些弟子能够成为哲学家。我今天的主题是在对汤先生哲学思想进行概括，当中包含了我体会的汤先生对自己的哲学思想的，或者说他希望中的一个哲学体系的勾勒。

汤先生离开我们已经接近一年了。汤先生的离去在我们的思想、哲学领域留下巨大的空白，随着时间的增加越来越多的人能感受到，尤其是在文化思想极度不安全的今天，这种巨大的空白我们已经能越来越深刻地体会到。我们只能沿着先生的方向，用自己微薄的努力去行走，至于要走多远要看我们自己的努力和时代要给我们的契机和启发。我从下面几个方面来概括我对汤先生哲学的理解，这是我研读汤先生哲学思想体会来的东西，不见得正确，说得不周到的地方请乐先生、守常老师及在座的学长能够提出批评。

第一点，汤先生的哲学是唯物的而非唯灵的。

唯不唯心的思想在中国哲学范围内能不能谈？汤先生对这个事情是有反思、有思考的。他在后来的学术思想研究过程中曾试图在回避这个问题。但是就汤先生自己的世界观和人生观来看，我的体会是汤先生还是有一个坚定的唯物主义信念，在他的思想里面没有唯灵论的观念。所以他的整个人生哲学、对世界的看法，包括先生对生死的认识，这些所有的关键的问题，他都是从一个唯物的立场出发的。当然这个阐释只是我个人的看法，是从先生的著作当中以及先生的为人行事当中体会的。所以在面对死亡的时候，先生的态度是理性而达观的，这是我第一点的体会。

第二点，先生自己的哲学和他继续的哲学一定是实证的而非想象的。

这是先生哲学特别重要的一个特点。汤先生无论在研究、思考任何问题的时候都有一个非常实证的看法。所以说，先生作中国哲学史研究的时候，实证态度是先生对中国哲学史材料选择的根据。虽然我们知道先生写作是不过多引用资料的，但是先生写作非常清楚，表面上先生的很多著作没有引用太多资料，但是你仔细地去认真思考、去研究会发现，所有文字的背后都有材料的基础，这样的材料基础就源自于汤先生对材料的实证基础。这种对经典的实证态度实际上也表达了汤先生对中国哲学的思考和探索精神。汤先生对世界观、人生观没有那些玄虚的东西，没有那些想象的东西，所有的东西都是可实证的，所以实证原则是我们理解汤先生的哲学重要环节。所以我要特别强调，汤先生自己的人生观、世界观是实证的而非想象的。那么我相信先生所期许的他心目中未完成的哲学体系一定也是这样一个体系。这是我对汤先生哲学的第二个方面的体会。

第三点，汤先生哲学的体系是哲学的而非宗教的。

这点可能跟很多人的印象不太一样，很多人都知道汤先生特别希望完成儒释道三教关系史的研究项目。先生毕生的研究里面非常多的部分是在研究宗教，宗教问题一直是汤先生学术研究中最主要的内容。同时也包括先生对佛教的研究，因为先生家世背景中有非常深的佛教研究脉络，是从汤用彤老先生那沿袭下来的传统。所以在这个意义上说，汤先生对世界各主要宗教都有比较深入的体贴和考察。虽然体贴考察宗教，但是汤先生的世界观和他的人生态度是另外的，在这个意义上我特别强调汤先生的根本态度是哲学的而非宗教的。

汤先生终其一生，对待世界、对待人生的态度都是一种理性明达的态度。我在去年三月份给《传记文学》写的一篇关于汤先生稿子里面，我把汤先生人生的肖像勾勒为四个方面：学贵乎专，思贵乎大，见贵乎远，人贵乎定。“人贵乎定”，从定和安静里面可以看到汤先生巨大的勇敢，这么大年纪勇敢承担《儒藏》这样一个深不见底的工作。先生的大勇，这种根本的勇敢，源自于对世界的透彻的理解，对人生的深切的理解。这种明达的目光，这种明达目光能涌现出来的对待世界的勇敢才是真正意义上的勇敢，才是持久的勇敢，这些都源自于哲学的理性的勇敢。

第四个方面，汤先生的哲学是整体的而非碎片的。

汤先生的哲学始终是一个从整体出发的哲学，是一个在体系化的思考变得不合时宜的时代仍然把体系作为哲学为唯一标志的一种思想的倾向。在先生去世以后我对这一点思考的特别多，体会也特别多。我越来越觉得先生对我的巨大的结构性的、塑造性的影响全部在这些方面。先生所追求的目标都已经不知不觉间都融化在我的所有的领域当中。

没有体系就不是哲学，这是最基本的。就像当年海德格尔解释尼采的哲学。众人都说尼采是诗性的哲学家，是非体系化的哲学家。但海德格尔讲，哲学家怎么可能是非体系的，说一个哲学家是非体系的，基本上是对这个哲学家最大的侮辱。

如何从整体出发而不从碎片出发，如何从人类眼光出发而不是像苍蝇分裂的视角来看待世界，这恐怕在今天是非常艰难的。在各种各样没有信念的信念大行其道的时代里，要想坚持这种整体主义的、阳光下的视野是何其的艰难，但是先生是如此简单的就达到了。先生轻而易举就能达到的东西，我们反而要经过非常非常艰苦的努力才能实现。当我们过分地关注所谓的细节性的思考的时候，往往我们忽略了对世界整体的判断和认识。

虽然汤先生始终对各种各样的主义都保持一种温和的态度，但这种整体主义的思考是始终坚定的。在过去的这些年，涌现的那么多思潮里面，汤先生对这些思潮都有自己的理解。但是他并不是站在一个简单粗暴的立场上进行排斥和避难。汤先生的写作没有沾染这些碎片似的思想的恶习，在这个时代这是非常难得的。无论这个时代流行的是海德格尔还是流行福柯，汤先生对这些思想家都关注，但那些思想家身上的恶习在汤先生身上都没有。

第五个方面，先生的哲学体系以及他继续的哲学体系一定是建构的而非解构的。

那种碎片似的思考，碎片似的人生态度，其实都跟这种解构有关。过去一百年来，我们在不断地拆解。有一句流行的话叫“走下神坛”。当我们看到一个又一个偶像倒下的时候我们心里充满了快乐，终于这个世界没有人比我更高，当所有的人都跟我一样高的时候，我活得是多么的平庸而又快乐。一个末人的时代就这么到来了。解构绝对配合的是末人的理想，就是尼采讲的末人的理想，而不是尼采讲的超人的理想。末人，其实就是小人，小人跟君子的区别就是，小人容不得别人比自己高，这个世界不可能有朴素的崇高。解构主义是二十世纪以来莫名其妙地被送上神坛的一种思想，伟大的、崇高的我们都去把它破解掉，他们觉得破坏是有意思的。

很多人说批判最重要，知识分子的责任就是批判。知识分子的责任难道不应该是建设吗？我们念书难道不是为了更好地建设这个世界吗？如果批判不指向建设，那我们批判它干什么呢？当年邵雍有句名言说得特别好，“人谓以能疑为明”。有人认为自己能怀疑是聪明，叫明达。怀疑算什么聪明呢？怀疑还不容易吗？就像很多人追求彻悟，把一切都放下。放下还不容易吗？一个抑郁症患者纵身一跳之前，那一刻对世界的绝望，超过所有高僧大德对世界的绝望。怀疑这个世界还不容易吗，质疑这个世界还不容易吗，放弃这个世界还不容易吗？真正难的是充满热情地对这个世界的坚持，对某种信念的坚持。批判有什么难，你只要做事我就可以骂你。当我们自己怎么做都不行的时候，当人家怎么做都是可以的时候，你就觉得我们空前危险了。所以今天我们在思想文化精神的危机是非常非常严重的，基本上所有负面的力量都指向一个“拆”字和“消”字，它以不同的面向出现，有的是以无节制的批判出现，有的是以没有建设目标的解构出现，有的是以消除神话、消除崇拜的名义出现。但先生不是，先生的所有努力让我体会到一句话，再拙劣的建设仍然是建设，再系统的破坏仍然是破坏，这个世界更难的是建设。这是我体会的第五个方面。

最后一个方面，先生为人是一种非常宽厚的态度，他的哲学也具有非常包容的态度。

在讲各种文化传统的时候汤先生都更多的趋向于从了解至同情的角度来阐释它们的价值，先生为学是如此，思想是如此，我相信他写的东西也是如此。

但是，关于“多元”有个问题，多元是不是意味着普遍的价值是不可能的？在这里我用了汤先生的概念叫“普遍价值”，这和我们最近这几年讲的“普世价值”是有一个根本的区别的，它们翻译成英文是同一个词(universal value)。但是先生一定讲“普遍价值”，这是有他深刻考虑的。汤先生说过,不可能没有普遍价值，如果没有普遍价值就意味着所有的是非善恶的判断都是相对的，都是历史的，那也就意味着善恶只是一个时代的主义，也就是没有善恶。最终必然导致的结果其实非常清楚，历史主义的道德观必然导致相对主义的道德观，而相对主义道德观往下再走一步是道德虚无主义。

那这就涉及到一个问题，“多元”和“普遍”怎么来理解？既然我们强调多元，那怎么还能谈普遍？普遍价值如果能够成立，多元就不能成立。除非得出这样的结论，唯一普遍的是多元，但这是不对的。汤先生其实一直坚定地认为，只有中国文化才是真正多元的。事实也是如此。西方文化并不是真正的多元，而是你得在承认它的价值基础上谈多元。当然，多元并不意味着要消除掉普遍的原则。中国文化的多元要数庄子构建的最为理想，庄子的理想世界是有差异没等级的世界。如果我们能够去肯定一个有差异没等级的世界，那么这样一个世界可能就是真正意义上的多元。

上述六点是我对汤先生哲学体系的体会的总结。这个体系仍然是开放的、未完成的，我相信在未来的中国哲学发展中会有人出来完成先生未尽的工作，把先生留下来的方向明确，以某种完成态的方式把他呈现出来。我想这是先生期待的也是诸位在座同学共同等待的。哲学是每个时代最庄严的守护，哲学守护在每个时代的价值根基上，当一个时代的价值基础被动摇的时候，哲学家必须起来捍卫这个被动摇的价值基础，这就是哲学家的意义，这就是哲学工作的意义。

我们今天在这里向先生致敬，向一个把自己的毕生奉献给一个高贵事业的高贵的人致敬！让我们共同缅怀先生，沿着先生指导的方向去研究、思考，去工作、去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