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常高兴有机会能和大家来交流一些体会，非常感谢中国文化书院的盛情邀请！我认为理想的、使人变得通透精神的秘方是没有的，真正的真理都是平实甚至是残酷的。我仅是和大家讨论如何把事情做对，做得更有效！

在讨论天下概念之前，有一个总的背景。即我们人类，每一个人，每一个社会，每一个国家，都必须去面对一个基本的难题：就是如何从冲突到合作的问题。在给定冲突的条件下，我们如何发展出合作，这是整个人文社会科学共同的问题。这个问题的难点就在于，人类是充满冲突的。所以为什么很多听上去很好听的理论没有用，因为它有一个最根本的错误：他们都假定人都是非常好的，直接就可以合作的，那要是这样的话，当然什么问题都不存在了。但这只是假设，回到真实生活中一点用都没有。所以我们只能承认人类冲突这样一个事实下，来想象我们如何合作。科学家们为了证实这个理论，制作了一个模型，叫做初始状态。其中有一个叫做霍布思设想。这个设想是说他的初始状态是自然状态，他假定人类在参加这个社会游戏的时候，一开始是每个人都很独立的、自私自利的。哪怕是对自己不大的利益，他也会不择手段地去损坏别人的利益或是生命。这个游戏的起点，就是每一个人都是每一个人的敌人，这样一个战争状态。那么霍布思从这样一个状态出发，他发现唯一的出路是建立一个强有力的国家，把秩序管理起来，所以一个君主制的国家都能保护这样的秩序。另一个初始状态的模型，是我们中国哲学家荀子设置的。他和霍布思的观点基本相同，但他认为我们初始的第一步恰恰是合作。人类刚出生的时候如此弱小，连牛马都不如，所以人类想生存，直接的结果就是合作，所以人类是合作开始的，这是和霍布思的根本区别。但是人类为什么又有冲突？荀子的解释是说当我们合作的时候，会创造某些利益，人们都想多占多得，于是人类的冲突是由于分赃不匀引起的。荀子这样的模型在理论上要比霍布思优越，因为他包含了解决问题最关键的因素。还有一个模型，是1980 年一位科学家，诺姆设计了一个计算机游戏。他设想着邀请世界上最狡猾的人，脑子最好使的人，来设计一个博弈的方案。就是说他要想获得自己的利益他要怎么出牌这样一个方案，然后他把这变成电脑程序，变成电脑的某一方。先把这些人在电脑中进行几万次的博弈，他想看看人类哪种价值观能赢。经过电脑公平的博弈之后，得到了一个非常奇怪的结果。最后有一个策略胜出了，这个策略非常简单，只有两条原则。第一条原则是：先出可与人合作的牌；第二原则是：第二轮出牌永远模仿第一轮对方的出牌，也就是说第一轮他出一张与人为善的牌，对方也出与人为善的牌，那以后他都模仿对方，都是与人为善，那么两个人就会充分地合作，对方利益最大化，这是最佳的结果。如果他碰到的是一个小人，他出一张合作的牌，对方出一张害人的牌，那这轮自己就是零分了，对方就把利益都拿到手了。但是从第二轮开始他就模仿对方的出牌，那你骗我，下一个我也骗你，大家一直骗下去了。但是对方改出合作的牌，他的下一张牌也合作。这样的一个博弈方案，他的优势在于：遇到好人，他就会得到很多利益；如果遇到坏人，他吃亏很小，他只吃一次亏，以后再也不吃亏。也就是这样一个优势，等他结束的时候他的总收益是最大的。他的这个结果似乎是证明了好人终有好报，这个结果看来是很不错的，但是这个游戏是有漏洞的，这个游戏参赛的人永远不会淘汰出局的。这种出局在生活中有几种情况：一种情况是被人杀了，别一种他也不会彻底破产。所以他游戏中的那些好人，就是在游戏中吃了亏后，他也有机会卷土重来，所以这就是好人胜出的秘密。虽然他的游戏很轰动，但是还是不够理想。这些都是人们想阐明人类冲突和合作之间关系很有想象力的东西，但这些都是理论上的。

人类真实的操作是什么样的呢？现在最有参考价值的是两个文明：一个是西方的，一个是中国的。西方的政治是怎么起源的？西方的政治是由城邦开始的，我们都知道原始社会都是小部落，当时希腊的时候也有无数这样的小部落，他们认为联合起来会更强大。最出名的希腊的雅典，它就是由10 个部落组成的。这10 个部落联合的时候他们的力量是差不多的，最终他们决定我们的城邦要建立现在民主的这样一种社会制度。后来经过城邦之间的战争、兼并，所以西方第二次出现的政治形式叫做帝国。帝国虽然是城邦扩大而成的，但它占的地方很多之后，帝国就会产生一种野心。对于帝国来说没有边界，只有边陲。边陲就是两国都可相互渗透的这样一个地带。对于帝国看来，它的实力有多大，它就可以把它的边陲推多远。它想象它要是推到极端它是可以占领全世界的。帝国结束以后，慢慢的随着进入现代以后，形成了民族国家。民族国家进步就会产生政治问题，现在就是国家政治。因为多个国家之间的利益。两个国家之间的关系是什么？两个国家之间有什么不同？这就是所谓国际政治的问题。在有了国际政治之后，按照西方的思路，他已经把自己能量都使出来了，他会遇到一个没法解决的困境，这就是国际的无政府状态。有一位最伟大的哲学家康德，想出了一个方案就是永久和平方案，也就是指世界和平。怎么才能实现呢？他想象着每个国家都是一个没自由的政体，所有国家形成一个联盟，就可以解决这样的状态。这个理论是很了不起的。

在两百年后的今天，他的理论发展出来两样具体的产品：一个产品是欧盟，另一个不太合格的产品就是联合国。大家也都看到了，不管是欧盟还是联合国都没有解决什么基本的问题。基本都是摆设，世界的混乱和冲突没有什么变化！这个问题出在哪？最后证明这个世界的冲突是文明之间的冲突，不同的文明意味着有不同的价值观，是不可能联合的。所以说康德的方案在文明冲突的情况下失效了。我为什么要提出天下体系这个理论？就是受了这个刺激！这个理论一部分是对历史的反思，一部分是对世界政治的一个构想。历史的反思，我一般比较认可王国维的观点。在中国远古的时候夏和商这两个朝代，其实不是标准的政治形式，当时也只是有一种含糊的统治，没有政治。中国真正的政治是从周朝开始的。因为周朝的统治，他们认为他们不能再延用类似过去那种自然统治的方式，来统领他的臣民们，他必须发明一种新的制度来进行统治。所以说周朝，主要是周公发明一个政治制度，而不是统治制度。这样一个政治制度，使每一个部落都愿意加入这样的一个体系。他使用了分封制，也就是封建的意思。他这个意思长期被史学误用。封建指的是先秦，秦始皇之前到周这一千年的时间叫做封建。从秦始皇之后就不是封建了，因为他已经变成中央集权了，叫做帝国。周要把封建分封成上千个诸侯国，但分法是有讲究的。天子要有一块直辖地，直辖地也类似一个国，但是最大的国。天子有千里之地，诸侯有五百里之地。然后三百里、二百里、一百里，按公、侯、伯、子、男划分成国。然后每个国自己治理，有自己充分的权力，但有些资源却是天子直接控制的，像名山大川是不封的，还有一些重要的矿产也是不封的，这些都是由天子统一管理的。还有军力的配备，天子之国有六军，一个军相当于现在的一个师12500 人。像其他大的诸侯国就可以有三军，相当于现在三个师的兵力，分别的配制。这样的配制是很巧妙的！谁都不敢先发动战争，因为如果他要先发动战争，那么天子之国就会让他周边的几个国联合起来一起对抗他。相反的如果天子无道，也可以联合起众多大国一起推翻天子。这也是周朝有数百年详和与和平的一个原因。还有一点是周公治礼作乐，因为当时的国家文化不一样，所以周公制定了道德标准和美学的标准，这个当时大家所知道的一个策略。还有一点就是和谐，古代的和谐和现在的和谐词汇是一样的，但内涵却不一样。今天我们所谓的和谐是回避矛盾和掩盖矛盾这两个手法。但古代的说法却不同，古代的和谐是积极的策略，是必须能拿出解决问题的方案。古代也发生过这样的“和”“同”辩论，《左传》中就有记载，“和”的反面不是“不和”而是“同”，就是一致。你如何将互相不同的东西，转化为一个互相互补的，能够互相促进的，互相增进对方利益反过来又能增进自己的利益这样的一个结构，这才是我们传统上真正的“和”的意思。《尚书》中记载谐和万邦，“和”这个概念最早应该叫谐和，后来简称“和”。我们现在叫做和谐，这个就是当时周的发明。像周朝这样的发明，奠定了中国思维政治的道路和思维方式。与西方的不同，因为中国的政治是从世界开始的，规模很大，所以把世界分为国，把国分为家。所以从天下的体制就是天下国家，从道德的体制就是家国天下。所以中国的古人认为如果一个社会，如果有治就是一切好的开始。治是一切好的客观条件，如果没有制，所有的问题都会坏掉。所以中国的政治思维是非常稳健的。、

接下来我再和大家交流一些相关的问题：我们如何建立一个行之有效的政治形式？那会有很多具体的、很难的问题。有两个有趣的问题想和大家分享。比如说一个政权，这个政权的性质到底是什么？为什么我们总是有一个来统治大家的政府呢？人们对这个有很多很多的研究，被学术上认为解释得最清楚的，应该是一位叫爱尔森的政治学家。他提出了一个定理，俗称黑帮定理。他是这样解释政权的出现的：假设在一个丛林里，有一伙人，其中有一个人的能力比较强，他就伙同其他也比较有能力的人，像黑帮一样去抢别人的东西。因为抢别人的东西，他的劳动要比劳动成本要低。人类很多行为背后的道理，都是经济学的道理。慢慢的东西越抢越多，他的队伍就壮大了，慢慢的他就可以把这个地方统治起来。但是人的野心是无限的，他会到别的地方去抢，最后他会划出他的所谓的势力范围，已经变得非常大。而这个时候这些抢劫者、这些强盗们，他们的人数和时间都是有限的，他们不可以无处不在，来控制他所谓的势力范围。所以他的发展遇到了一个瓶颈，黑帮想出了一个办法：他和其他人说：“以后我不抢了，我保护你，你要交保护费。”有了钱他就固定下来。后来他又想，他把保护费改为税收，有了收入。黑帮就留下自己的一些利润，他还会拿出一部分来做社会公共的事业，只有这样才会让他势力范围内的所有人都生产得更好，也很安定，他的税收也很稳定。在这种情况下，黑社会也就成了国家，这是爱尔森的定理。可能对国家怎样形成，国家的根本性质阐述得比较透彻，任何国家都是这样子的。还有一个定理应该是韩非定理，他是和当时的秦王讲的。一个国家怎么才能够变得富强？他说其实你不用去管人们各种各样的要求，各种各样的欲望。如果你能够给人民定义一个游戏规则，清楚限定的，并且是肯定能够实现的，那么不管人把规则定成什么样，都是玩得转的。比如说：什么人可以升官。不是说以前是贵族或是比较会游说的人，那都不行，必须是那种可以在战场上斩够20个人首级的人才可以。这样一条明确的规则，所以使秦国的人都练武，奋勇杀敌，所以也是秦国能灭六国的一个原因。人都想升官发财，他就把人想升官发财和国家利益定在一块去了，这条原则也就是国家利益最大化，变成了个人利益最大化的条件，那么这个时候国家就能够迅速富强。所以韩非这招很管用，也很残酷，他牺牲了很多自由的选择。我们所总结的这几种模型其中最坏的应该是霍布思的，他也是最危险的、最恐怖的。接下来我们做一个模仿测试游戏，把霍布思的理论确定：人是自私自利的、人也是会被淘汰的、还有足够多的人，人数不能太少，如果只有三个人也会影响我们的结果。爱尔森就有这样的搭便车理论，他是这样说的：一个社会或一个群体人足够多，那么一定就会出现搭便车的情况：就是碰到事情，每个人都等着别人出头、等着别人去冒险、等着别人付出成本，然后自己不付成本，然后坐享其成。那么现在开始游戏，现在的人都是自私自利，他们就会出招让别人吃亏，让自己占便宜。因为有的人聪明有的人笨，那么所谓聪明的人就会使出高明的策略，占到了别人便宜 。但是笨人不是没有希望的，笨人只是晚一步而已。因为人都有学习能力，最少也有模仿能力。这时他就开始模仿刚才聪明的人，占优的人的策略。那么聪明的人就得想出更狡诈的，更能占别人便宜的办法来，那么他又领先了。可别人能跟上，这样就领先均衡。但是人的策略是有限的，终于有一天牌出完了，并且所有的人也都学会了，这种情况下社会就稳定了。在这种情况下出来两种情况：一种是这个社会彻底没法用了，人也占不了我便宜、我也占不了你便宜、也没什么人情味，这样的不好的社会。那么这个游戏另一个解就是最后大家都能得到好处，怎么样会出现这样的结果呢？就是如果你的策略被所有人模仿的时候，仍然不会引火烧身，不会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那么这就是一个好策略。那么被人模仿之后反过来还会害自己，那就一定是个坏策略，我觉得这是一个检验的标准，来看我们那条路走得是正确的。不管是政治、经济，还是国家，我都希望有这样一个原则，去帮助我们选择，什么是真正好的！

大师简介

赵汀阳教授, 中国当代著名哲学家、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院博士、中国社会科学院哲学研究所研究员、中国社会科学院互动知识中心主持，兼任清华大学伦理和宗教中心研究员、北京大学应用伦理中心研究员。